采访马雷克·奥拉姆斯:莱姆是否能预言未来?
为什么未来学让人联想到用来福手枪扫射瓷器店?莱姆有哪些预言成真了,又有哪些没有?我们采访了马雷克·奥拉姆斯(Marek Oramus),他将为大家揭开一切谜底。
“未来学”真的是科学吗?
我们把对于可重复的现象的研究定义为科学,观察在相同条件的情况下能否得到相同的结果。对于已经研究出来的科学成果,其他人可以证实或者推翻。
然而未来学是门抽象的学科,不像化学一样在显微镜下就能有结果。未来学不是必须要具象到实物上。因此,在未来学领域有灵活的解读空间。我感觉未来学更像文学一些吧,虽然它有着科学的外衣。
但是未来学家的确存在,而且有人为这份职业买单。
您知道未来学的报告是怎么写出来的吗?一群某种领域的专家聚在一起,并通过投票的方式来决定未来的形态。了解精确科学的人会对这种方法论付之一笑,并“恭喜”这些未来学家那么有自信。
有什么方法论吗?
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外推法,然而这是种不完美的方法。外推法就是按照已有趋势推测事物的走向。比如有个人拿一把尺子比着新冠感染病例增长表,说一周后会新增这么多感染者。但如果两天后感染疫情人数突然增加或降低了很多,这种情况下外推法就一点也不管用了。所以未来学还是要靠其他因素支持的。
提到“其他因素”,您能举个例子吗?
大概就是做这一行的人们拥有的天赋吧,比如斯坦尼斯瓦夫·莱姆(Stanisław Lem)就是一流的未来学家。他在小说和其他著作中用到了未来学。
1974年他在《文化周刊》(“Kultura”)上发表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,来宣布自己与未来学彻底告别的决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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斯坦尼斯瓦夫·莱姆在其位于克拉科夫的家中,1971年,图源:Jakub Grełowski / PAP
莱姆开始对预见未来的可能性有怀疑吗?
当时爆发了燃油危机,石油价格翻了六倍。莱姆也很惊讶为什么未来学没能预知这点。的确,最直接的外推法只是根据现有趋势推测的,突然的增减或变化时都是不可预知的。
甚至几乎没有人预测到苏联解体这件事。
莱姆已经适应了美国和苏联的长期对峙,他甚至无法想象这种冲突会不复存在。1984年的小说“Pokój na Ziemi”(暂译:《地球的和平》)背景是两个超级大国在月球对峙。这个构思无论怎么看都值得称赞。只是几年后苏维埃组织已不再,书中的情节也没了对错之分。
还有文学作品。
当我们撇开上下文再看,剩下的就是科幻小说的本质—娱乐性、审美性和艺术性,也就是一般文学需要具备的特点,而预测未来并不在其中。在科幻小说中,预测未来这种行为就像是被捆在腿上的球一样累赘。我又读了一遍莱姆在《文化周刊》上的这篇文章,他在文章中直接否定了未来学能给了解未来带来任何帮助。后来莱姆被问到为何如此决绝,尽管不久前他还把未来学捧得很高,他说:“要给朋友最好的送别”。自1974年后莱姆就没再次接触过未来学,但这也不代表着他完全放弃了这门学科。
您给出了未来学的定义,那依您来看,科幻小说又该怎么定义呢?
我喜欢我们的社会科幻作家亚努什·扎伊德尔(Janusz Zajdel)给出的释义,科幻小说负责创造可能性大于零的世界,小说中的世界的可能性可以是极小的,但是不能是完全不可能的。然而未来学是以预测未来的方式,构建最有可能的未来世界的模样。
只是,当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发生时,一切预测都将失去意义。
虽然如此,未来学还是会继续存在。一些资金充足的机构会研究这门学科。而且只要有资金支持,就会一直有未来学家,毕竟谁都喜欢轻松赚钱的活儿。没有谁不喜欢白给的工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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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宾·怀特在阿里·福尔曼的电影《未来学大会》中的剧照,图源:Gutek Film
这就是莱姆写下关于《未来学大会》("Kongres futurologiczny")的环境。书中的与会者需要对未来人类文明的命运做出预测。
但结果事与愿违。主人公伊扬·蒂赫(Ijon Tichy)只参加了短暂的会议,会议上的人在报出数字。有人说“4、6、11,一共是22”。原来这些是标好数字的报告,本应该在会议之前阅读的,但是报告数量太多,没有时间将它们公之于众。排出了数字序列后,有人说:“就是22,看上去不会是别的了”。又有人站出来说:“是5或6、18和4”。主人公向索引看去,上面数字“22”标注的是“整个地球的灾难”。
莱姆在一段时期内没有接触过西方未来学和西方科幻文学。
在60年代中期之前是这样的。1964年他的作品“Summa technologiae”(暂译:《科技全书》)出版。这部作品没有借鉴西方,因为当时也接触不到西方文化。在莱姆成名后,他才开始和西方有交流。
不过其实莱姆并不需要这些来自西方的材料。莱姆本人把这种知识的缺失看成是上天安排的缺陷,但是我觉得这是莱姆的优势,正是没有受西方观念的影响,莱姆创造的世界保留了原创性。
有趣的是,很多科幻小说家都没研读过未来学的报告。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是直接把所想的世界写了下来,并尽量保持完整性,好让读者看懂意思。
莱姆把未来学比作用来福手枪在瓷器店扫射不知道能打中什么。同时也不知道,那个被打中的物体会传来怎样的回响。科幻小说作家创造场景,而事实向它们发起射击。如果创造的场景和事实相吻合,即为预言成功。
莱姆这样“射击”了很多次吗?
从现代的角度来看,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幻影概念(波兰语:fantomatyka,英语:phantomatics),这种概念与现在的虚拟现实技术(VR)相似。
虚拟现实技术虽然还没有被广泛售卖,但也是一种走在前端的技术。一切只是时间问题,就像以前没人觉得未来几乎每人都能拥有自己的电脑,甚至不只是一台。
莱姆预测的这种技术是什么样的?
在每个街角都会有“娱乐点”,或者可以叫服务点。在那里你可以把自己关进石棺中,通过电学、物理学、化学或其他方式与虚拟世界连接,然后享受与英国女王的性爱、去捕龙或者走进任意一个传说中。如果能用虚拟现实技术实现这些,整个文化和一切娱乐活动都将被取代。那时已经不再需要书籍了,只需要编撰娱乐点的剧情。电影也会是如此,如果我们可以自己扮演主角,在自己的主场里和公主成双结对、率队出军、与外星文明交流,那么传统电影对我们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?
不是只有莱姆预测了书的结尾。
在我1982年的小说“Senni zwycięzcy”(暂译:《瞌睡的赢家》)中,我描述了这样的画面:在星际飞船的成人用品商店里,地上摆着各种情趣物品,假阳具、皮鞭等,店主在其中静静坐着看书。有个男人向他走去,问他在做什么。店主给他解释了什么是读书,并说以前每个人会读书。男人惊讶极了,因为在这艘飞船上的人们甚至连字都不识。他们用表意的图像互相理解,不需要文字。我写这段故事的时候是70年代末,那时书籍是有力的传播媒介,甚至连波兰共产党的中央委员会都把文学家们的地位看得很重要。所以当我下笔时,我在想这是不是有点荒唐……
在写作上,莱姆其他的正确预测有哪些?
“班特扎化”*和“伦理围”**。“伦理围”是应用一种“善的病毒”。它们的作用是这样的:假设我因为冲动想一斧头砍死你,这些“善的病毒”会立即挡住我的手或把斧头的钢铁变成黄油。这是因为“伦理围”迫使人们行事端正,当有人试图做任何邪恶的事情,比如说喝毒药,“善的病毒”很快就会把毒药变成果汁。如果“伦理围”是针对改善环境的尝试,那么“班特扎化”就是针对人的改变,因为它是干预儿童的前脑。在“Powrót z gwiazd”(暂译:《星际归来》)中有写到,几乎整个地球的人都同意了“班特扎化”。这样已经过了好几代的时间,人们无法互相残杀,也无法互相带来痛苦。然而结果是,“班特扎化”的代价是社会机动性的下降。人们变得懒惰、头脑空空,只知道娱乐。当然,我们不会想要这样的社会,当受到控制时,因为攻击性的本能,如果受到控制,是非常有用的。它使人们积极主动,推动他们前进,使他们为了发展和收获而努力。
这已经更像是未来学的乌托邦了。
是的。莱姆构想出的更多是偏现实的事物,例如信息超载。在《机器人大师》(“Cyberiada”)中的一个故事写到了对所有信息都很贪婪的强盗根博恩。特鲁勒和克拉帕乌丘斯将一堆垃圾信息交给他,使得根博恩最后被无数的印刷品淹没了。这样的奇幻事件与我们并非没有关系,毕竟我们只需要上网就能体会到被垃圾信息淹没的感觉。我也很喜欢莱姆的分散武器的构想,大炮或坦克能瞬间分散成粒子藏起来,合适的时候再自动组装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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莱姆画的关于未来的恐怖画,也是“Dzienniki gwiazdowe”(暂译:《星际日志》)的插图,图源:Wojciech Olszanka / East News
莱姆的哪些预言不准确?
在“Obłok Magellana”(暂译:《马格拉纳的阴云》)和“Astronauci”(暂译:《宇航员》)中,他预言了共产主义的胜利。在“Astronauci”中甚至预言了2003年把地中海流入撒哈拉沙漠的工程完成。
在莱姆的其他小说中没有出现移动电话,而且他也没有预测到数据记录的发展。在《无敌号》(“Niezwyciężony”)一书中,星际地图册凌乱地摊在地板上。念出仪表表示的数据也是一样。飞船向星球表面坠落,主人公过一会儿就要死了,然而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念出温度数据、和行星的距离、行星的构造特征等。而今天,数据记录早就由全自动的机器负责了。
那气候问题呢?
这个问题在莱姆的作品中根本不存在。“Astronauci”中,原子太阳悬浮在北极上方,它融化了西伯利亚的常年冻土,因此有了大量的可耕地可进行开发。但是莱姆没有想到释放冻土中的水和沼气会产生什么后果。他把北极从冰山中解救出来,却没有想到这会造成海平面上升和陆地被淹没。这样显而易见的后果是拥有着伟大的智慧的莱姆所未曾预料到的。有时未来学家的头脑沉睡了,而我们需要一段时间后才能看到。
人类想象得出各种不同的灾难,例如气候危机,但并没有真正采取行动来预防它们。
可能是因为我们紧密地卷入了社会和工作相关的机制吧。我们不会放弃科技,就像如果能开车去上班就绝不坐电车或走着一样。虽然同时会意识到这不是种环保的行为,但我们不会因此舍弃科技带来的便利,更别说那些靠着科技挣钱的人。数据表明,今天无所不在的塑料中有80%是二战后制造的。但也是这样头脑聪慧的我们,用过后就把它们丢掉,造成环境污染。环境污染几乎都是在过去的50年中造成的,尽管我们知道其中的危害。我记得上世纪60年代的每年冬天降雪还很规律,那时的冬天很冷,而现在已经变了。
您认为这是未来的下一个坏消息吧。
是啊,事情的走向就像《未来学大会》中的“22”一样。
* 班特扎化(波兰语:betryzacja)是斯但尼斯瓦夫·莱姆的“Powrót z gwiazd”(暂译:《星际归来》)小说中描写的程序,它旨在从人或动物的心理中消除所有攻击、造成痛苦、伤害等的倾向。该程序的名称来自其三位发明者:班纳特(Bennet)、特里马尔迪(Trimaldi)和扎哈罗夫(Zakharov)的名字。
** 伦理围(波兰语:etykosfera)是斯但尼斯瓦夫·莱姆的“Wizja lokalna”(暂译:《现场观察》)小说中描写的事物。
受访者介绍:马雷克·奥拉姆斯(Marek Oramus),记者,科幻小说作家和其推广者。代表作有“Senni zwycięzcy”(暂译:《瞌睡的赢家》)、“Arsenał”(暂译:《武器库》)和“Kankan na wulkanie”(暂译:《火山上的康康舞》)。奥拉姆斯也出版过关于莱姆的书籍“Bogowie Lema”(暂译:《莱姆的神》)。
作者:马尔钦·库博(Marcin Kube)
译者:王梓萌,2021年9月 编辑:王怡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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